溯零

与龙在午后度过的懒散时光

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。不准情绪化，不准偷偷想念，不准回头看。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。你要听话，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村上春树《舞舞舞》
Chapter 1

【听说城堡顶软禁着一位公主呢。】
璀璨的阳光自云翳间洒落，在威尔黑漆漆的鳞片镀上一层金。夏日的空气里盘旋着令人窒息的燥热，曝晒惹得龙鳞滚烫不已，他懒散地趴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。
【虽然自己的工作是看守公主，但是从未与她谋面啊。】
威尔向上望去。高耸入云的城堡流淌着奢华与贵族气息，黑洞洞的窗口却如无数空洞的眸子望尽深邃的清晨。整片花园里充斥落针可闻的死寂，只有喷泉里潺潺的水声在耳畔絮絮不止。
【每次夜里飞上去，都只看得到黑暗。昨天也是。】
威尔展开双翼。沁着墨石般的黑的翅膀在古堡周围扇起一阵风，他缓缓地飞向堡顶。
阳光折射在彩绘玻璃上，耀人眼目的妖娆光芒像明艳的浓雾遮蔽了他的眼睛，威尔窥见房间内娇小的模糊身影。
【这就是那个公主嘛。】
他轻轻用前爪弹开窗户，“吱嘎”的一声撕裂了寂静，那位公主亦因此惊吓而蜷缩在墙角。
映在威尔眼里的只剩下如瀑倾泻而下的深棕色柔软鬈发，淡粉色的蓬松长裙，还有那雪白得几乎透明、却在轻轻颤抖的双手。
“呃……你好……？”
威尔迟疑了一下，还是发出了细若蚊蝇的问候。他一向是条不善交际的龙，不过毕竟礼貌最重要啊。
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。
公主慢慢地仰起头来，威尔终于看见她的眼睛，那双蔚蓝如海，晶莹剔透似澄澈水晶的眸子，流淌着清冷宇宙里的星河，深棕色睫羽翕动的瞬间，他感觉自己似乎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。
威尔把偌大的头颅向窗口里伸了伸。
“不好意思打扰你喔……这个城堡实在太沉闷了，作为看守也是超无聊的，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……”他自说自话着，回答他的只有沉寂，威尔感觉自己吐出的字句仿佛被吸到了黑洞里。
“啊啊，你也一定很无聊吧，天天都被关在这个鬼地方里……”
尴尬的气氛比夏日的燥热还要令人烦闷，威尔有点庆幸自己的脸上披满鳞片，因为此刻他的脸红得快烧起来。
“唔……你如果不想聊也没关系的，我现在就走……”
他听见公主殿下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。
“那个……可以帮我一个忙吗……实在不好意思……”威尔低声询问着，“我的头似乎卡在窗户里了……”
【完全搞砸了。真丟龙脸(･᷄ὢ･᷅)】
她怯生生地站起身来。她轻手轻脚地踩过软绵绵的地毯，威尔看见她在抖若筛糠地颤栗着。
她柔软的纤指轻抚过晦暗如黑夜的龙鳞，嫩粉的指甲如花瓣在斑驳的光影下闪闪发亮。
诶……？
没有想象中那种渗入骨髓的寒冷，鳞片摸起来暖洋洋的，像鳞次栉比的温润璞玉。
小公主颤抖着抬起头来。那对满流着蜜色的眸子占据了她的瞳孔，像初春时温煦的暖阳。
她用力一推，那只偌大的头颅立马从窗口挣脱出去，窗边的一小块青砖亦因此坠落到迢遥的地面上。
“谢谢你！”她看见巨龙的嘴角向上咧了咧，大概是在微笑，“对啦，我的名字是威尔……如果你想知道的话。”
她愣了一下。
夏日的微风拂过公主殿下毛茸茸的浅棕长发，温柔的阳光洒在她白如羊脂的脸庞上，她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，威尔感到一阵眩晕。
“你好哦，龙先生。我叫佐伊。”

Chapter 2

在那华丽的长桌上，她铺下一大块方格绢布。刚出炉的苹果派上黄澄澄的果酱晶莹剔透，热气化作氤氤氲氲的白雾融在无垠的空气里。
热乎乎的咖啡被倒进精致的瓷杯里，她向其中盛了几块雪白的方糖。
明媚的阳光落在蛋糕上像灯笼般的小樱桃上，四溢的香气弥漫在偌大的房间里。
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午后的餐点上，佐伊缓缓抬起头来。
“是龙先生啊。威尔也要一起享用下午茶么？”公主的声音轻柔得要命，威尔想着如果风也会交谈，声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。
“谢谢……不过这个房间对于我这么庞大的身躯来说还是太过狭窄啦。”
【把头卡在窗口这类糗事，最好不要再发生了。】
他感觉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。
“龙先生不能变成人类的形态么？”她好奇地问道，“我父王的好多士兵，都是人形的龙呢。”
“那倒是可以啦……只是不太熟练……”
龙先生黑漆漆的鳞片变成了看起来相当体面的燕尾服，金色的松软头发如同翻涌着的黄金波涛，蜜色的瞳眸就像那块美味的芝士蛋糕。
“怎么样，佐伊？看得出来我是条龙嘛？”
“看得出来啊。”
“诶？为什么啊？这次的变形应该很完美才对。”
公主歪着头，看着他头上像海葵细软的触角一样的犄角，身后小小的翅膀和身后那条看起来软绵绵的尾巴，“啊啊，就是角、翅膀、还有尾巴之类的……”
威尔的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。
“那些我大概可以处理掉……”

“父王说过，为了防止我逃跑，他会找一只凶猛的恶龙来关押我。”小公主咬了一口蛋糕，“不过看来他的眼光有误哦。”
【啊啊，被嫌弃了。】
威尔低下头来，把头埋在晦暗的阴影里，鼻腔里弥漫的甜点浓香令他莫名的安心。
“我从小就是只不中用的龙。吼叫的声音很细小，飞翔的高度不高，牙齿与爪子也不锋利，你看，变形的技术也超烂的。父母从不以我为豪，身边的龙也频频嘲笑我，作为笨蛋的我就像个滑稽的小丑。
“只是幸好，现在长得很巨大，总给人一种凶悍可怖的错觉。我胆子小得要命，对一切未知都感到恐惧，连虫子都……呜哇啊！”
餐桌被猛地撞倒，香喷喷的甜点连同盘子一起栽倒在地面上，变回龙的威尔庞大的身躯填满了整个房间，佐伊蓦然回忆起儿时皇宫里的大圣诞树倒下的样子，那片狼藉与此刻相差无几。
“你干什么啊，龙先生！你吓到它啦。”
佐伊不满地抓起威尔脸上那只狼蛛，它毛茸茸的身体在她手心颤栗着。
【真棒，又搞砸了一次。】
威尔感觉隔着鳞片，他的脸已经红到比岩浆还要炽热。
“抱歉……这么精心准备的下午茶就这样被我毁掉了……”
【胆小鬼。她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吧。】
阳光照在公主殿下的脸上，她比雪莱的诗还要美丽华贵。
比世界的尽头还要触不可及。
【是呢，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啊。】
“龙先生不是笨蛋。我是说，由你来看守的我真是太幸运了。”她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，一字一顿地说着，“跟那些腐朽在铜臭味道里、只会怒吼的龙不一样。
“威尔很温柔，我喜欢这样的龙先生。”
佐伊把一块苹果派塞在威尔因惊愕而张大的嘴巴里，浓香融化了他的味蕾，连同心脏一起。
“谢谢你，佐伊。”他的发音因黏糊糊的奶油而显得口齿不清，“……愿意做我的朋友。”

Chapter 3

多年以后，威尔还会想起那个午后。
夏末的风温煦地拂过脸庞，他们踩着森林地面上枯黄的落叶，耳畔充盈着树木喋喋不休的热闹与阳光明媚温驯的静寂。
略微潮湿的空气里裹着氤氲的薄雾，黑暗在森林间躁动着，如果只身一龙来的话会大概会感到寂寞而恐怖。但是佐伊似乎很了解这里，她知悉每一种树木，每一种动物，每当威尔驻足停留欣赏美景时，她会耐心地等候。
跟佐伊走在一起的时候，他总会感到很安心。
“佐伊。”
他开口发问：“为什么你父亲会把你软禁在这里呢？”
清风吻过小公主松软的长发，她仰起头来，一只翩然旋舞的蝴蝶停留在她的鼻尖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，那一瞬成为时光也无法摧毁的旖旎。
“因为他想要我联姻，而我会逃跑。”
“联姻？”
“我的国家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国，兵力也不甚强盛，要想不被弱肉强食，只能靠这样的手段来得到大国的庇护。”她用温柔的嗓音解开迷题，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，龙先生。
“父王要我嫁给别国的王子。但是我讨厌他，讨厌他盛气凌人、自视甚高的样子。所以我逃跑了，不过每一次都被抓回来，他已经懒得进行这一遍遍无趣的游戏，于是就把我软禁在这里。
“龙先生，我能做得到的，只剩下妥协了。”
她垂下眼帘。
威尔窥见她的眸子，此刻就像一潭死水般没有波澜。
“但是佐伊会开心么？”
她没有回答。
他们漫步至森林的边缘，尽头的荆棘林晃动着尖利的刺，如张牙舞爪的野兽般示意他们不能继续前行，像铁墙一样密不透风。
他们在尽头绵软的草坪上坐下，安静的空气因阳光的润泽而泛着金色，耳畔只有风不时的低吟，与偶尔划破苍穹的一声禽鸣。
慢慢地，传来微弱的笑声，像万千银铃的回转荡涤着落寞的心。那孩童玩闹的笑声愈来愈响亮，像是黎明降临前昭示的曙光，紧接着袭来的是远方大钟的三声低沉庄重的敲击，威尔听见温柔的乐声，似乎是小提琴与钢琴的和鸣，在寂静中软软地飘转。
“佐伊，这是在干什么啊？”
“每一天的下午三点，大家会在城市中心起舞。”她静静说着，“龙先生到来之前，我经常会一个人在这里听他们的声音。如果可以的话，有一天我也希望伴着这乐声跳舞呢。”
“那么，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哦，为什么不可以跳舞啊？”
“龙先生会跳舞么？”她讶异地问道。
“会的啊，不过跳得相当糟糕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……？”
佐伊咧嘴笑了起来，露出雪白的牙齿，连眼睛也眯成了两弯细小的月牙。
“真巧呢，我也不大熟练。”
威尔挽住她的手，他们笨拙地迈着舞步，踩着镀上阳光的大地。
身后传来的三角铁敲击的声音有如是银河里的星星都掉下来了，寻找一个温柔的地方来镶嵌。
他轻轻把佐伊举离地面，她的脚尖在空中划下一个雀跃的圆。
她瞬间睁大的眼睛里藏着一整个瞬结的宇宙，威尔从未看过这般瑰丽的眸子，似乎装得下整个银河的粲然繁星。佐伊轻轻落在简陋的舞池上，他们的手掌温柔地贴在一起，她的嘴角翘起一个花瓣般的弧度。
龙先生突然有了一个荒诞的想法，或许这支舞就这样一直一直跳下去，他也不会感到厌倦。这真奇怪。
他们在大地上旋转起来，身边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，周遭被艳阳浸染的森林恍然间变作迢遥而短暂的金色光影，像温暖的火焰燃尽黑暗，他们的体内充满了光芒。
如果可以的话，时光会在脚下张开大嘴，他们掉落下去，一如在黑洞边缘会出现的效果那样，享受着无尽的温暖午后。
他眼底霎时间浮现出“联姻”这个词汇，几天后她或许也会对尊贵的王子这样微笑。
威尔又想起来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
Chapter 4
午后熹微的阳光洒落在龙先生墨色的鳞片上，他被嘁嘁喳喳的叫嚣声生生唤醒。他睁开眸子，喧嚣如鸟雀乱鸣的人群正聚集在城堡门前的马车周围。
威尔烦躁地摆了下尾巴，然后变成人类的样子。变形似乎没有那么难了，大概是熟能生巧的缘故。
“请问，你们在干什么……？”
“这你都不知道？”那个女仆模样的妇人睥睨着威尔，“我们是来接公主殿下离开的。”
“佐伊？”
“哎呀你这孩子真没礼貌，公主殿下的名字哪是你能直呼的。”
威尔挤过繁密的人群，浓郁的香水味道拍打着他的鼻腔，人们油腻的汗水夹裹着雪崩一样掉落的粉簌簌而下，他们看起来好痛苦，可是每个人都在笑。威尔讨厌这种感觉。
佐伊站在马车门前，笑声恍如落入清潭的水滴般清脆。
但她明明是在笑，威尔却感到莫名的悲哀，就像被阴霾染指的阳光，洒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。
“佐伊要走了啊。”
他垂下头来，细碎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眸。
“是的……你知道的，联姻什么的。”小公主轻轻揉捏着柔软的裙角，“婚礼就在三天后。”
他们的身后是嘈杂到振聋发聩的人海，可威尔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寂静。
她化了妆，脸庞像细雪一样洁白，翕动的睫羽有如扇动翅翼的海伦娜闪蝶，美丽得令威尔几乎窒息，但跟她交谈他却感到紧张，仿佛有看不见的猫爪在他心里瘙痒，焦躁在他脑海里盘旋，然后爪子扎破心室，冒出汩汩血液，他的心脏皱缩成一团——就像她不是佐伊，是别的什么人。
“现在一切都还不晚。”威尔怔怔地说着，“此时此刻你就可以终止这一切啊。然后……
“星星从天空中坠落，城市一点点塌陷，我们可以腾空而起，恣意飞翔。
“在只有我们的世界里……只有天空，还有暖阳……很高……
“夏季不断重复……很美……”
一瞬间，他们恍若飘浮在浩瀚窅茫的宇宙间，时光与记忆交融凝固，繁星在银河里璀璨闪耀，他们像羽毛在清冷万物间翻飞，没有什么能将他们束缚，即便是地心引力。
她微微颔首，然后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。
“但是生活不是童话啊，龙先生……”她忧伤地说，“在童话故事里，‘战争’与‘死亡’都仅仅是词汇而已……”
马车缓缓启动，轮子在地面上溅起飞尘，威尔看见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他挥手作别，极目望去，终究消匿在森林尽头。
喧嚣而渐趋远去的人声与剧烈的心跳交错相叠，在龙先生颅内迸发出尖叫，威尔一阵战栗。

Chapter 5

【佐伊的生活很简单。】
浅棕色的长长鬈发在梳子的抚弄下变得异常柔顺，淡粉色的玫瑰沾着晨露攥着曦光，正绽放在小公主的发丝间。星屑般的粉被涂在她雪白的面庞上，嘴唇因口红的浸润而宛如绽桃。
【就像午后她做的每一个甜点一样，被切开，露出鹅黄的蛋糕与雪白的奶油，在刀叉的亲昵下交融成一片油腻的浆糊。】
雪白的面纱被蒙在她的脸上，透过薄纱，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，就像一个妆容精致而虚伪的木偶。
【毕竟，只要听话就好，只要微笑就好，最后和王子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，做一个人人艳羡的公主有什么难的呢。】
她笑了一下，面部酸痛的肌肉一阵抽搐，僵硬的笑容烙在她的脸上，在火热的煎熬下滋滋作响。
【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慢慢腐烂，每迈出一步，那股腥臭的味道便扩散一分。】
她站起来，偌大厚重的白色婚纱黏在她的身上，紧紧的束腰令她几近窒息。
【生活陈旧发霉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，她几乎要开始呕吐。】
“殿下，您真是太美了。”那个女仆这样笑着说，“王子一定会喜欢您的。”
小公主回过头瞥了她一眼，那是像宇宙一样深邃，夜海一样温柔的眸子，但眼神是空的。
苍老的女仆继续笑着，嘴角的褶皱有如泥潭上的涟漪，那片泥泞与虚空像海藻缠络在佐伊的心脏上。
“我们走罢，公主殿下。婚礼要开始啦。”
她踏上猩红的红毯，高跟鞋下的世界软绵绵的，像行走在浓雾之中，她是空的，脚下是虚妄的。
红毯尽头的王子脸上砌着虚假的笑容，他头顶的王冠沉重而闪闪发亮，他看上去真滑稽。
喧闹的号角声在耳畔尖叫，红毯两侧挤满了窃窃私语的人们，人头攒动着，她把修长的手放在王子的手心里。
“吾王，臣民们，今天我们齐聚一堂，共同欢庆以古老的婚约之名，公主与王子结为连理……”
午后的暖阳照射在教堂如少女的额头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，把每一块石砖都涂上耀目的金色，她突然想起了威尔的眸子，金灿灿的，像黎明的曙光。
“王子殿下，您愿意娶眼前的女人为妻么？”
“是的，我愿意。”
那对眸子。熔金般的虹膜，细细密密的脉络不断延伸，勾勒出花瓣的形状，散溢着带有馥郁花香的暖意，像蜂蜜般甜美地流淌到她的心底。
她想起临别时他的鬼话。
“那么公主殿下，您愿意嫁给面前的男人么？”
【在只有我们的世界里……夏季不停重复……很美……】
【很美。】
“是的，我愿意。”
她的声音掷到空气之中，恍恍惚惚的，宛如隔世。
“有人反对么？”
头顶倏然传来一声尖锐到震耳欲聋的龙吟。
佐伊猛然仰起头来，那一刻，她灵魂上的茧壳片片剥落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教堂镶嵌着传统哥特花纹的彩绘玻璃在那一瞬碎裂成斑斓的琉璃，人们疯狂地逃窜，炙热的龙息喷在伤痕累累的大地上，光怪陆离的碎片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着熠熠光辉，像天上的星星掉落明月炸裂，满世界都是璀璨的光芒。
她高到滑稽的高跟鞋跟在地面上打着滑，整个世界旋转起来，午后的阳光从破碎的窗口洒下来，霎时间时间在她眼前凝固，连空气中的灰尘都静止下来，一只粗糙而柔软的爪子紧紧握住她的手，她的身体飘飞起来，喜悦从胸膛里溢了出来，仿佛不受重力在飞向宇宙，一片银河拍在耳膜。
然后，她听见了那个好像好久没有人呼唤的名字。
“佐伊。”

Chapter 6

“佐伊！”
龙先生抱住了她。佐伊的裙裾浸泡在阳光里，隔着威尔厚厚的雪白皮囊，她听见他急促的心跳，刚才大概很紧张吧。
“见到你我也很开心。”她笑着说。
他挥动起翅膀，宛如即将航行的船只张开了帆，他们挣脱大地粗暴的束缚，风撞在佐伊的脸上，她回头向教堂望去，人们像小丑一样扭动着身体，如猎犬般叫嚣着。
渐渐地，人们缩小成蠕动的蛆虫，在大地上翻滚着，最后蜷缩成无数渺小的沙砾。她扯下的面纱宛如雪白的巨网将众生笼罩，零落的玫瑰花瓣在风中燃烧成灰烬，微醺温柔的午后。鳞次栉比的房顶有如无垠的斑斓龙鳞，氤氤氲氲的云翳渐趋遮住楼群，整个国家尽收眼底，就像迷雾缠绕的孤岛。
满天午后的微光，零零星星融在每一个角落。
阳光像倾盆大雨泼洒在佐伊身上，洗尽她躯壳上的尽数伪装，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长出羽翼，轻盈地跃向艳阳。
迷离的阳光把城市漆成通向翡翠城的黄金路，她是其中一束清明的光，耀眼到令威尔不敢直视。
“你知道……我们不能永远这样逃避现实的。”她低声说着，“父王的追兵——那些龙——终究会来的。”
“嗯，我知道。”
温煦的微风扑在佐伊的脸颊上，她颊边细软的小小绒毛像洒满金粉的蒲公英种子般轻轻摇曳着。
“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？”
“我想我们会……继续飞翔下去。”
阳光在绵软的云团里翻滚着，满世界被它涂成了灿烂的金色，像一大块芝士，佐伊把脸埋在威尔暖融融的鳞片里，想象着自己把芝士模样的世界与糖、面粉、鸡蛋与香草一起放到大碗里搅拌的样子。龙先生一定会很喜欢吃的。
蔚蓝的天空里糅着翻涌的云翳，暖阳像新酿的朗姆酒一样醉人，凉爽软柔的空气如薄荷般沁遍全身，芬芳而静谧，就像一个未造完的梦，他们的心脏发酵膨胀起来。
渐渐地，那片澄澈的蓝天被漆成红色，天空上绽放了一朵巨大的玫瑰，炽烈得要将万种美好吞噬殆尽，接踵而至的士兵们的脚步声就像跳着弗拉明戈舞的红裙女郎的舞步。
童话故事走样了。
炽热的龙息快要把地球点燃，午后被火焰彻底攻占，炎热得快要将他们融化。他们像出事故的火箭一样笔直地坠落向地面，在高温的煎熬下仿佛要贯穿地面，一直坠向滚烫的地核，血肉融化，尸骨无存。
冰冷到渗入骨髓的铁链缠绕在龙先生身上，他剧烈地挣扎着，嗥鸣像金属摩擦的声音撼动着佐伊的耳膜，威尔拼命地翕动翅翼，嘴里吐出微弱的火焰，下巴如生锈的锁链般吱嘎作响。
他身上曾经温暖的龙鳞脱落了些许，殷红的血液从躯壳里汩汩流出，刀剑砍在他的身体里，威尔像个笨重的靶子被兵卒们摧残到千疮百孔。他的身体疲软下来，像被灌了水的气球再也无法飞向青空。王子使劲抓着那坚重冷硬如石的锁链，威尔踉跄着。
他的头颅被强压着匍匐在地面上，动弹不得。
“够了。”
一瞬间，佐伊与龙先生的眼神隔空交汇，佐伊望向他的眸子。像怒放的向日葵，瞳孔的脉络宛如蜜色的花瓣粲然延伸，倒映着她的身影，世界此刻在佐伊眼里泯灭。
“我会乖乖回去联姻的，停下来吧。”
她踩着玫瑰带着焦黑的花瓣般的斑斑血迹，牵着惨白的破碎裙裾，踏着漫天迷离霞光，眼里翻涌着冰蓝的波浪。
她的手指抚过威尔黯淡的鳞片，眸子里的光芒平息成一潭死水。
威尔身上的锁链像蟒蛇蜕下的一圈圈皮落在地面上，王子的剑尖抵在他的脖颈上，公主的骑士扔下他的武器，悲哀在威尔的眸子里燃烧。
【天天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你也一定很无聊吧。】
【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哦。】
【可是佐伊会开心吗。】
【只有我们的世界……很美。】
【我们会一直飞翔下去。】
【佐伊。】
记忆在佐伊脑海里不安地翻腾着，情绪在她的心脏里升腾，冰凉的孤独渗入发肤骨骼，仿佛跌入深不可测的黑洞。
对不起啊，龙先生。
她笑了起来，眼前闪现出万千温柔的白日梦。

映入佐伊眼帘的是满天瑰丽的阳光与奶油色的云朵，微微一嗅，能闻得到软柔草地的清香。松软的，甜甜的，好像还有浓郁的奶香味，好像只有甜点和好梦才能让佐伊安静下来。
温柔的，令人安心的地方，这是佐伊的梦幻。
“佐伊。”
龙先生也在佐伊的梦里。他俯身采撷下一朵白玫瑰，插在她蓬松的鬈发里，然后露出温煦的笑容。
她望着天空，默默不语。
“你看到了什么呢，佐伊？”
是很舒适的午后，他们躺在草地上，仅仅是沉默着便很美好，但为此她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。
她阖上了眼，想象着，他们熬过整个世纪的战火纷争与浩劫，览遍无数国家的繁盛兴衰，趟过漫漫流淌的岁月长河，宇宙在缓慢膨胀，超新星爆炸的声响拍在耳膜，就像“啵啵”破裂的小小泡沫簇拥在耳畔轻吻。在此刻，他们已经成为永恒，即便肉身湮灭成尘埃。
【最喜欢你啦，龙先生。】
“一切。”

傍晚的繁星镶嵌在夜空，血光填满山谷，月亮吃掉黑夜，佐伊又回到现实里，王子在身后焦躁地等待，她轻轻在威尔的额上吻了一下。
眼前的星星在快速旋转，世界都扭紧了。
佐伊向王子走了过去。窈窕如仙，身披着雪白如清晨的牛奶的嫁衣，美艳得不可方物。
但她只是张大眼睛，眼泪自己就流了出来。

Chapter 7

圣诞庆典那一天，整座城市开始下起雪来。
冬日冷冽的空气被马匹的嘶鸣声割破，我下了马车，靴子里填满消融的雪水。
凯姆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，在点燃壁炉时我听见他把我的行李箱在门廊上拖过的“嗞嗞”摩擦声，地毯上堆满了未融的雪块，新买的箱子一角光鲜亮丽的油漆剥落下来。
“……把行李放到楼上就可以了，凯姆。”
凯姆是这附近的流浪儿，经常找点搬运行李的活儿干。
“好的，先生。”“Sir”这个音节从他门牙缺失的嘴里吐了出来，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滑稽。
“别叫我先生。叫我威尔就好。”
“好的，威尔先生。”
这孩子的脑子可真不灵光。
我把帽子摘下来挂在衣架上，刹那间撞击的声响震荡耳膜，吓得我的尾巴差点从大衣里窜出来。
神啊，脑浆的沸点是多少。
硕大的行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，纸张散落了一地，凯姆颤抖着说着：“对不起先生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……”
“威尔。”
“对不起，威尔……”
我叹了一口气，然后俯身开始收拾残局。
“这是谁啊，威尔？”凯姆捡起一张画。
是氤氤氲氲的水彩，依稀残留着玫瑰的味道，浅棕色鬈发的少女在一只黑龙的背上翱翔。右下角模模糊糊的署名，看得出写的是“Zoe”。
我把大衣搭在衣架上：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
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扯谎。
“嗯……凯姆，你来讲一个关于女孩和龙的故事吧。”我揉了揉他柔软的栗色头发。凯姆喜欢编故事。
“好啊。”汗水从他惴惴不安的脸颊上褪了下来，“从前有一只孤独的小龙，没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……”
窗外响起剔透空灵的铃声，透过裹着温热水雾的玻璃，奢华的马车赫然出现。簌簌细雪如珠链缠绕在柔软的棚架上，皇后殿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，摆动被薄如蝉翼的纱袖紧抱着的藕臂，向人们挥手致意。
她的肌肤雪白得几乎透明，娇嫩的嘴唇宛如花瓣，浅棕色的睫羽投下浅淡的光影，蔚蓝如海的眸子熠熠生辉。
“有一天，温柔的阳光洒到了小龙的身上，他身旁出现了一位太阳般耀眼的姑娘。”
雪下得很大，雪光掩映有如万千流萤翻飞，满世界是温柔的光芒。我看见在雪中欢笑的人们，冻红的鼻尖有如绛玉，单薄棉衣下的身躯瑟瑟发抖，但他们好快乐。他们的笑靥映在我眼里，心满意足的感触莫名地充盈我内心。
“他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。他们在花园里嬉戏，在天空中飞翔，他们很快乐。”
佐伊眸子里的光芒有如浮游的白色冰山，我凑近些观望，目光一不小心就撞进了那对眼眸里。
她看着我，绚烂的灯火落到佐伊的眼中，那座冰山倏然间融化，断裂，沦为浪里的一角。
然后海浪一点点漫溢出来，眼泪流淌在她白皙的脸庞上，像虚弱的星辰挂在清瘦的天空。
“整个世界都被他们遗弃，漫漫宇宙亦不似再与他们有关。”
她随之绽放的笑容就像骤然炸开的烟火，那一刻我恍恍地觉得全世界的灯光都洒在她的身上，那么璀璨明亮。
“但是午后结束了，太阳上的姑娘必须要回去了，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。”
她上扬的嘴角似乎系着一根绵软的丝线，另一端连着我的心脏，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它突然控制不住地怦怦狂跳起来，生生逼得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
眼泪从我眸中涌了出来。
“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。”
折射光线的泪珠挂在眼睫上，面前模糊的光景似乎绽放着彩虹，世界在我眼前斑斓起来。
“谢谢你，凯姆。”
我用衣角拭了拭眼睛。
“这真是个美丽的故事。”
END